小時候,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外公,一直到現(xiàn)在都是。外公他喜歡在庭院里的大榕樹下乘涼,也習(xí)慣性地把臉埋進樹蔭,獨留自己的下半身子暴露在陽光底下,寧靜又安詳。他和輪椅在樹影陽光下合為一體,似乎從未曾改變。
一次我與外公乘涼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在外公輪椅邊靜靜“屹立”著的三腳木椅。由于它的年代已久,第四只“腳”已經(jīng)完全報廢了,我便奇怪地問外公為什么要拿出來,為何不把它扔進倉庫。他說,修一下就可以繼續(xù)用的了,世界上沒有殘廢的東西啊,何必要把它當(dāng)作垃圾留在那會慢腐蝕的地方。我看了看外公單薄的身姿與有些殘舊的輪椅,不語。外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,不知從何拿來了一片如同紙片薄的樹葉,撣了撣上面的灰塵,順道:“身子壞了,手還能動呢?!闭f完苦笑了一下,把葉子塞進嘴里,熟練地吹了起來,我的思緒飄得很遠(yuǎn)。
外公曾是我們村的大隊長,雖然我一直不知道大隊長是干什么的,但是我仍舊記得外公很出名,似乎每個人認(rèn)識他的人都很喜歡他。后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,退休了,腎壞了,居然連路都走不了了。以前因為是大隊長,事兒多,根本沒空管家里事,全由外婆一人擔(dān)著,因此外婆有點脾氣了,嘮叨了,勞累了,未到五十便長白發(fā)了。而外公現(xiàn)在退休了也幫不上什么忙,想必兩人的心里都不好受。外公說心里的痛比不上身上的痛,外婆說身上的累比不上心上的累。
思緒被外公悠揚的聲音拉扯了回來,外公的唇瓣抿了抿,旋律也漸漸加快了,其中還夾雜著淡淡而無法言語的憂傷。有種像浪花拍打在沙灘上的聲音,我仿佛還看到了海鷗在我上空飛旋,拍打著翅膀。霎時,一陣擾人的咳嗽打斷了這一連串音符。我連忙去扶著外公的身體,外公擺了擺手,說了句:“沒事沒事”就獨自繼續(xù)吹了起來。外公要是累了,就會歇一會兒,其間修修椅子腳。因為不能太操勞,所以大多數(shù)時間還是跟我聊天:“你現(xiàn)在還小,貪玩很正常,過了這個時期以后就要好好讀書了,爭取做個三好學(xué)生??!唉,其實這些也沒什么用的,最重要的是人要好,心地好,最好做到像你外婆這樣的……”
我想我永遠(yuǎn)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的。那一天,是外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給我展示了葉子也可以吹出聲音的魔術(shù)。那一天,外公給我們修好了木椅的第四條腿,雖然第四條腿比其它三條斷了一截,但這是最后一次了。那一天,外公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聽到了浪花拍打的聲音——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。
外公說,他希望我能做個好人,讀好書,他聽說海外的學(xué)校比這里的好,叫我考到那兒,好好讀,努力地讀,順便去看一下大海,他還沒看過真正的大海呢。他還說,回來的時候給他講講海是怎樣的,浪花的聲音有沒有他吹得那么好聽,以后還有好好地孝順爸媽,長大后最好連同外婆也一同孝敬。用行動告訴別人,女孩子也會有出息,不要被人看扁了??!
他還說,他不想那么早死,還想多活幾年……
過了很久,庭院的大榕樹還在,外婆還在。短了一截腿的木椅還在,但是那浪花聲卻消失了很久很久。
我不喜歡大海,遙望的時候總是看不到盡頭,讓我覺得有一絲的落寞與恐懼。但我喜歡海灘,喜歡浪花拍打的聲音,好像外公一直在我身邊,從不曾離開。外公是一朵浪花,雖然他已經(jīng)消失了,但是他遺留的聲音卻久久地回繞在我的大海里,從未曾忘卻。